那时候我是司马谈的侍官,所谓侍官,其实就是帮助司马谈收集整理资料,为司马谈准备撰写的史书作准备。怎料其半道而亡,将著书一事遗命于其子司马迁。司马迁子承父职,我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司马迁的侍官。
当了太史令的司马迁为了完成其父遗愿可谓是全力以赴,呕心沥血。借其职务之变,我有幸能够博览大汉的皇室藏书,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,生活习惯,知道了一些闻所未闻的事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然而就在司马迁而立之年执笔著书之时,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。 天汉二年,汉武帝派李陵和李广利带兵攻打匈奴。李陵兵拜投降,消息传到长安,汉武帝大怒,朝堂之上歇斯底里欲诛李陵全家。满朝大臣两股战战,无人敢言。而此时司马迁站了出来,为与自己毫无交情的李陵鸣冤。此时此刻的汉武帝自然会迁怒于他,几番怒言之后司马迁无辜入狱, 以观其变:若李陵真的回来,则释放司马迁,否则的话就视为同党处死。我听闻此事后暗暗为司马迁叫冤。司马迁他头脸发热不说,汉武帝也更是昏庸之极。可即使他所做如此,但汉武帝还是处死了李陵家人
。 我以侍官的名义探监,见到司马迁时他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牢房里的砖木床上,倚着墙抬首望着牢顶天窗,日光穿过天窗射进来,冷冷的没有一点热度。
我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在想着眼什么:一旦李陵真的投降不归,自己则必遭杀身之祸,这样的话父亲的遗命便无法完成。
司马迁见我来了,便下床拖着重重的脚镣缓缓走近,沉重的金属碰撞声听着异常刺耳。没问别的,只是关心材料的整理情况如何,我告诉他还可以,就等您出来后接着写了。
司马迁闻言怅然叹了口气:“生死未知,谈何出狱?怕父命难遂了!”
我这时正可以将腹中愁惑向他抛出:“主公,您与李都尉并无交情,可又为何明知后果地替他辩护呢?”
司马迁抬头望着牢房顶,良久,才缓缓地道:“子波,你知道作为一个史官,职责如何?”子波是我的字。
“真实地记录前期朝及当朝所发生的事。”
“不仅仅是这点,还要记载各朝奇人异事,山川河流 ,更重要的是,永远地坚持正义与真理。” 缓缓道来,不紧不慢。
我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,门外传来叫嚷声:“喂!时候差不多了,快走快走-----”
告别之后,站在牢门之外,我的胸口很是压抑,许久才能舒出一口气来。可是,自己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?
李陵家人被杀的消息数天便传到匈奴之境,不久之后匈奴那里也传来李陵真正投降的讯报。
我闻此大呼不好,考虑再三还是委婉地把消息告诉了他,即使不说,他迟早还会知道。司马迁明晓后先是一怔,然后便跌跌撞撞伴着杂乱的铁器撞击声走向砖木床,仰面躺下后一动不动。周围很安静,我看到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,甚至可以听到他那沉重的呼吸声。而我只能站在那儿无能为力。
要想不死,当时只有两种办法:交钱或宫刑。司马迁为官清贫,又少与人交往,自然拿不出那么多钱,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道只能单选的多选题!
卑贱的生,或壮烈的死!
日光照耀下,我清楚地看到泪水在他的眼角划下一道刺眼的泪痕。多么沉重的男儿清泪啊!敢问泱泱大汉怎能承载它的重量!
我无声地离开了,我无法忍心看着他痛苦的样子。就在当天晚上,一纸公文被送往牢房--------司马迁最后必须作出抉择的时刻还是来了。
我忽然想起司马谈临终时的情景:重病缠身,卧在床上一息奄奄。司马迁握着父亲的手跪在床边,痛哭无声。司马谈呼吸艰难,可幽忧的眼神仍盯着案牍上的资料,司马迁明白父亲的意思,当司马谈的眼睛望向他之时,他深吸了一口气,万分坚决地点点头,似是领兵上阵阵的将士。 我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个,但可以肯定司马迁必定想起过这个情景。身兼此任,他要完成,也必须得完成,不仅存为父亲,更是历史的重托。
司马迁意料之内地承受了宫刑,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,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历史呵!为何你总是让人别无选择?
我去看望受刑之后的司马迁。他躺在床上以泪洗面。他见我来了,无语。是啊,这时候还能说些什么呢?即将到来的冷嘲热讽该如何面对,九泉之下该如何去见列祖列宗?事已至此,无法挽回,至少,自己对得起大汉。既然选择活着,就必须完成诺言。
每次看他,他都沉默不语。终有一天,他对我说:“你代我去司马氏祠堂那儿上柱香吧,跟他们说说情况,我已无颜再面对他们了!”
我点点头,当天便收拾行李赶往他的老家夏阳。无奈他们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后,无论如何也不让我替司马迁上香,我好说歹说,又是苦衷又是皇上的,他们才勉强道着对司马迁的恶言恶语允许我进去。事毕他们便下了逐客令,而“司马氏的脸都让他丢光了”这句话却迟迟回荡在我耳边,连带我也让他们说得一无是处,这倒是我没能想到的------试想连我都遭到如此境地,司马迁的状况可想而知。
昔日里与司马迁交往甚密的好友人间蒸发般不见了踪影,但我却不能像他们那样,我也有自己的诺言。
至于司马迁为维护我所说的过激话略去不谈,终于在一个月后,司马迁足不出户,闭门在家开始了《史记》的编纂工作。而我,则是见证这个历史上伟大工程的第一人。
而后,为了更好地完成这项工作,司马迁抵着压力及众人的耻笑,毅然接了关于汉武帝对其中书令的任命。也许是汉武帝良心发现,这是个职权远高于太史令的官职。可我清楚,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将更加痛苦。
我曾看过一封司马迁回给他朋友信。其中的一段话令我记忆深刻:“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°°°退而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”司马迁这何尝不是在说自己?与他们相比,司马迁受到的伤害更深!即使是死,他也要死得其所!
春去秋来,花落花开,历经十载,终成大作。司马迁把那本史书定名为《太史公书》,并交给我妥善保管,有朝一日公诸天下。我并未独自保管,这本流传出青史光宗耀祖的著作我另记一分后将原本送去了夏阳,可惜他们有眼无珠竟然不肯接收。几经周折,我终于找到了司马迁的一个侄子,他倒不计较司马迁所受的刑罚,当即表示接收此书,并允诺其子嗣会将其公诸于世。
当我回到长安之后却得知司马迁几番努力辞职后,给了我一笔钱而后便不见踪迹了。临走之际留给我一封信,拆开后只是白纸一张,但我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: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我的泪无声滑落。